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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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婉初約了田中出來,田中是有幾分受寵若驚的,特意整理得又精神些才去赴約。

婉初約他在王府附近的一處咖啡館裏。田中安正一進咖啡館就看到桌子上原封未動的禮物,心裏就明白了幾分,卻仍舊帶著一貫和氣的笑。

“婉格格。”

“田中先生。”婉初客氣地跟他打了招呼。

待咖啡上好,婉初就把禮物推回去,開門見山地說:“這幾日多蒙田中先生照顧,也該回請,表示感謝,更不敢收您的禮物。婉初冒昧地問田中先生一句,可是在追求我?”

田中卻不料她問得如此直白,只當中國女子菡萏淡淡,便應該是委婉曲折的,於是輕輕咳嗽了一聲,掩蓋了尷尬:“我是很仰慕中國女子的。”

“實不相瞞,我是有男朋友的。”

“那並不能妨礙我的仰慕。”田中倒是被她激起了好勝的心,看看這個女子能怎樣說服自己放棄追求。

“田中先生仰慕我什麽呢?外貌?學識?外貌不過是一副軀殼,以田中先生的家世,認識的天香國色的小姐自然數不勝數;學識我更是沒有,我連大學都沒上過。”

“婉格格何以將我想得那樣淺薄?”

“不,是世人多被外在所迷惑。我知道田中先生的父親是內閣首相,田中先生未來前途自然不可限量。田中先生要是覺得我這個格格的身份值得你追求,那就大錯特錯了。先生這樣身份的人,婉初並不適合你。”

“那你倒說說看,哪裏不適合了?”田中覺得好笑。

婉初咬了咬唇,堅定又坦然道:“實不相瞞,我原先是訂過婚的。你知道為什麽退婚?因為我未婚生了一個孩子,孩子的父親卻並不是未婚夫。”

田中的眉頭挑了一下,好半天才理解她這一句話裏頭的豐富含意。他不料她有這番經歷,並且這樣坦然說出來。

“我這樣的經歷,就是田中先生再仰慕,也不過是一時的。等到後來被人發現了,田中先生的面子怕是也沒處擱了。”

田中卻笑著搖搖頭:“婉格格這樣說,我疑心你是為了斷了我的念想才編出來的。”

婉初還想爭辯,他又笑道:“當然,我知道中國女子的名節卻是比命都重要的東西。你肯這樣說,表明你是萬萬不會接受我的追求,我自然不會強人所難。”

婉初聽他這樣說,才松下一口氣。

“但格格這番經歷……看來您的男朋友對您真是摯愛深情了。所以說,這世界上自然不是人人都淺薄。”

婉初抿了一口咖啡,她一直都是信的,所以才那樣執著。雖然知道這樣的人不一定能讓自己遇到,所以後來學著隨遇而安。

等到榮逸澤出現,她是相信了,真的讓自己遇到了。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,多少覺得那像是做夢一樣,她向來運氣不算太好,怎麽就真的遇到了呢?好得不真實了一樣。

傅博堯從西北邊防巡營回來,就聽說鐵路的事情。對方送過來擬議的合同他看過,恨不能撕碎。

副官潘景昌看他那樣一個素日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都忍不住摔了杯子,知道這回這個陸軍總長又得和司令好一頓別扭,就偷瞥了一眼送報告來的參謀本部的局長許茂然,那意思是:“你這不是惹事兒嗎!”

許茂然收了他的眼神,又送了一個眼神回去:“早晚知道,早些知道好早做準備。”

傅博堯讓辦公室裏頭這兩個立木樁一樣的人都下去,往窗外望了望,天地一片白茫茫,掩住了浩蕩山河。靜謐的一片不知道下頭是怎樣的激流暗湧。

他又轉身看了看墻上掛的地圖。這些東洋人真是把定州當成自己的殖民地了,可父親卻是一味退讓。人人都知道有一個北地王,卻沒人知道定州北地之王是傅仰琛。

父親總說無論如何都要懷著一顆臣子的心,可前朝早就覆滅了,現在的皇帝和皇宮,只是一個遺老遺少的理想裏的空中樓閣、夢碎後的人生念想罷了,誰還當真?可為了這個支持,父親處處被東洋人掣肘。他早知道和東洋人合作,無異於與虎謀皮,這得寸進尺的鐵路合同可不就是憑證嗎!

他越想越不能平靜,於是去找父親理論。傅仰琛也只是沈默沈默再沈默,他心裏只有一句話,時機未到。

“難道就這樣任憑人揉捏處置了?鐵路不僅僅是鐵路,還有鐵路線的附屬地問題。如果東洋人再深入一點,這定州北地還是中國人的北地嗎?這合同交出去的不是鐵路,是北地的經濟命脈!”傅博堯難得在父親面前失態。

傅仰琛沖他擺擺手:“鐵路的事情,我自有處置。你先出去。”

傅博堯窩了一肚子的氣,又無處可撒。在軍部越待越是煩悶,今日便早早回家了。回家也無人可以交流,往常心情抑郁的時候,也只能去聽梅軒看看梅花排解煩悶。

聽梅軒是他母親曾經住過養病的一個小院子。母親名字裏有個“梅”字,更是最愛梅花。那一院子裏種著各色梅花,都是父親從江寧和蘇杭采買收集來的。母親去後,那裏也沒人居住。各房除了折梅花,也沒什麽人去,倒成了個小花園似的去處。

特別是園子裏的一棵照水和一棵綠萼,兩棵樹植在一處,相依相托,玫紅粉白交相輝映,煞是好看。這時候正是梅花開得最好的時候。

傅博堯心中正是抑郁難當。如果母親還在,雖然不能談這些軍政,就是拉兩句家常,也能解解煩惱。現在這樣一個家,竟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。

他只有到這裏來。這裏肅凈,那梅花似有言語,無言也能慰藉心靈。信步走進去,轉過幾樹燦若雲霞的梅花,卻看到素日裏清靜的小院子裏,一棵樹下立著一抹娉婷身影。

身上是翠黃色團碧花的錦繡襖,下身是黑色的散裙。高立領子,肩沿、袖邊滾著寬邊的雪白貂毛。婷婷然立在雪地裏,風裏頭並沒有披著鬥篷。頭發是時髦的剪發,正伸手在一疏斜梅上流連,似乎是在斟酌折哪一枝。

手指纖長,有些粉紅,是被冷風吹冰的樣子。仿佛是一幅畫,那樣生動地畫在蒼茫的天地間。

他的心忽然就柔軟沈靜下來。

這院子裏平時是空的,沒見過什麽人。看她這衣服也不是伺候丫頭的模樣,只當是簡兮的什麽女同學來折梅花的。

腳步是情不自禁地走過去的,看她又踮起腳來,於是走過去折了一枝下來。他身量很高,折那一枝梅花,是信手拈來的方便。然後遞到她面前,笑著問:“是這枝嗎?”

婉初沒料到會有人來,聽到聲音才猛然轉過去,發現自己籠在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下,臉紅了紅,便往後退了幾步到合適的距離。

看著他手裏的梅花,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

那年輕人頗是英俊,眉宇明朗、劍眉星眼,雖帶著一分笑,卻是掩蓋不住的桀驁和居高位者的自負。這一分笑裏頭卻掩過去了盛氣淩人的威壓冷肅。

婉初又仔細打量了打量他,忽地掩了唇笑了。

傅博堯只覺得那枝頭含苞未放的都霎時被春風吹開了香蕊。歸來笑拈梅花嗅,春在枝頭已十分。

於是呆了呆,越發地笑語柔聲道:“是折錯了嗎?”

婉初笑著搖搖頭,挺了挺背,揚了揚下頜:“我是在等你給我請安。”聲音是嬌俏帶著促狹的。

他這才恍悟,想起巡邊回來時聽說父親是接了老格格過來的。難道是她?怎麽會是她?

只覺得才生出的歡喜,突然被人截去了,並且是丟到深淵去,永生沒有轉圜的可能。

於是正色叫了一聲:“姑姑。”垂了垂目光強把臉上的落寞掩去,再擡起時,沒有一絲的失落,而是帶著慣有的冷矜倨傲。

婉初卻仍舊笑著:“你這禮數可不全。第一回見著姑姑不該請個大安嗎?”

他生來身份尊貴,父親是北地之王、定軍總司令。自小就是當著未來的“司令”培養的,加上性子沈靜頗有城府,人人都怕他一樣。

父親對他是苛責嚴導,文化、軍事、功夫,都是單獨教習。兄弟姐妹都不敢打擾他功課,久而久之也開始敬畏他,手足間也並不親厚,更別提玩笑逗樂。沒人當過他是孩子,他也沒當過孩子。

如今卻來了這麽一位目光直勾勾打量他的小姐。他的心頭很是蕩了一蕩的。

這院子裏的梅花是出名的好,本以為是簡兮的什麽女朋友過來折梅花的,沒想到卻是自己的姑姑。可這位姑姑,卻是一點姑姑的樣子都沒有。仿佛是真把自己當成小孩子逗樂。可也就只有她那樣的身份,才敢這樣對他。不懼怕他、對他天然不做作地親近。

心中百轉千回了一番,才讓那些塵渣沈澱下去。

看她眉眼笑意盈盈地等自己請安,傅博堯只好撣袖屈膝垂手,畢恭畢敬地道:“侄子博堯,給姑姑請安。”

婉初的笑還沒收住,接過他手裏的梅花,笑著說:“你起來吧。”

她的聲音是柔柔的帶著些姑蘇的腔調,又有一絲女孩子的嬌俏。這樣的好面貌合該襯著這樣的聲音。

傅博堯恭敬地回她道:“是,姑姑。”然後直身,擡眼就瞧見她纖纖蔥指上一枚素戒。

婉初聽得“姑姑”兩聲極是得了趣味。婉初見他一身戎裝,做這動作時帶著幾分不情願和不得已的扭捏。怕是除了父母沒給什麽人屈過膝。

傅仰琛的眾多子女裏頭,就這個嫡長子歲數是長過她三歲的。別的晚輩叫她一聲姑姑,她尚且能受得理直氣壯。可這一位,身量比榮逸澤還高出半個頭去,又是這樣傲然的一個人物,這“姑姑”兩個字從他嘴裏叫出來,卻是分外的有趣。她卻沒一點做長輩的自覺,嘴上帶著笑,不時地打量他。

博堯卻是被她看得窘了,臉也紅了紅。原來他也是會害羞的,這個更讓他覺得難堪。垂目規矩地立在她身側,等她問話。

婉初把他看夠了,比照著記憶裏父親年輕時的小相,估摸著父親年輕的時候大概也就是這個風流態度的,才笑道:“你也是過來折梅花的嗎?”

婉初聽說過,這個院子本是空著沒人住的。由於梅花長得好,偶爾有丫鬟、小姐過來折梅花插瓶。她住在這裏,也喜歡這院子的景致。今天走到院子裏仔細一看,覺得梅花開得分外的好,她也忍不住想折一枝,可又覺得折下來可惜。正猶豫間,不想就被他折了。

“回姑姑的話,我只是散步到這裏。不知道姑姑住在這裏,是侄兒驚擾了姑姑。”他跟在她後頭,長幼有序,並不敢造次。

婉初看著這麽個沈穩的大侄子,總覺得好笑。低頭又暗暗笑了笑,又想起什麽來,於是問他:“你房間裏有電話嗎?”

傅博堯答道:“回姑姑,有的。”

“能借我打一通電話嗎?”

其他房的電話都是跟大廳相通的,只有傅仰琛的電話是單獨的線。傅博堯是家中嫡長子,又在軍部有重職,那麽他的電話應該也是單獨的。

婉初問過幾回聽差的丫頭,有沒有電話過來找她,丫頭都說沒有。她心裏多少有些疑心中間出了什麽問題,怕是榮逸澤抄錯了電話號碼,所以找不到自己。可大廳裏人來人往,又不好在大廳裏打電話。

自己這間住處卻沒有電話。家裏人多,汽車也總是在外頭的,也不好叫人帶她去電話局。

“當然。”傅博堯雖然好奇她為什麽不用廳裏的電話,卻並不問,“我這一線電話和父親屋子裏頭的一樣,不過父親白天多半不在家中,所以不會有人聽到。”

婉初被他這樣一說,倒是有些不好意思:“也不是什麽頂重要的事情。”可這解釋反而有越描越黑的意思,索性不再說話。

兩人往傅博堯的院子去,婉初還攜著那枝梅花,進了他的房間裏,博堯就退了出去。

電話照樣沒人接聽。婉初有點氣餒,可又擔心他出什麽事情,手裏的梅花也無心欣賞。

擡眼打量了一圈傅博堯的房間,桌上紫砂盆裏供著賞石,房間布置得幹凈雅致,卻有些過分老成。看到他幾案上一尊孔雀藍釉長頸球瓶,倒是給這房間增了些許亮色,順手就把那枝粉白的綠萼梅花插了進去。

出來謝過傅博堯,婉初又回了聽梅軒。

傅博堯心潮難以平靜,半夜睡得就不踏實。輾轉左右也不能深眠,索性起床寫字。

更深夜重,他懶得驚動下人,只自己添水磨墨。等到一篇《白馬篇》寫完,才覺得心靜下來。

鼻端似有暗香浮動,擡頭才看到瓶子裏那枝梅花,正是白天折給傅婉初的那枝,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竟然插到這裏來了。想到白天的境況,情不自禁地嘴角揚了一揚。

元宵節這日,年輕的一輩照例是要去觀禮大街看花燈的。

到了街上,簡兮由未婚夫陪著,幾個兄弟姐妹也各有相好的手足。弟妹們有些怕傅博堯,反而各自躲走得遠些。四下散開後,最後倒落得傅博堯和婉初形單影只,只好湊在一處。

婉初很久沒湊過這樣的熱鬧,看什麽都新奇,步伐是說不出的輕快靈動。傅博堯默默地跟在她後頭。

年裏軍部裏的事務大多是散閑下來了。往年他從不湊這個熱鬧,今年也不知道怎麽,就跟著弟弟妹妹們出來了。看著街上人人喜氣洋洋的笑臉,突然就想不起來上一回出去看燈是幾歲的事情了。

好像依稀能記得跟著母親去過一回,後面家裏再怎麽熱鬧,也沒什麽記憶了。好像那些熱鬧都跟自己沒什麽關系,也沒人記得叫上他。可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姑姑,比自己還小上幾歲,同自己說話卻是長輩的口氣,又時不時冒出年輕小姐的嬌俏做派,憑空就給他添了幾分興致。

街上人潮比肩接踵,傅博堯怕她走丟,亦步亦趨地跟護在左右。婉初見著新鮮玩意兒必然要湊過去看。

走著走著,婉初突然就不動了,遠遠瞧著一盞燈籠發呆。楞了半晌,才緩緩走到那花燈攤前,仰著頭看。

傅博堯順著她目光看去,是粉色宮紗糊的一盞燈,上面工筆白描著一位美人。穿的卻是旗人舊式的衫裙,手拿團扇撲著流螢,上面是一行行書“沙河塘上春寒淺,看了游人緩緩歸”。

畫面上的美人螓首蛾眉、妍姿巧笑,怎麽看都有幾分面熟。

他恍然想起,卻跟婉初有幾分相像。於是偷眼去看婉初,卻見她眸子裏盈盈水水的。

“姑姑是看上這盞燈了嗎?”

婉初點點頭。傅博堯看她那眼神倒有幾分孩子氣,於是忍不住笑了笑,走上去找那小販取那盞燈。

那小販卻說:“這盞燈只賣給姑娘。”

傅博堯覺得好笑,便道:“就是姑娘要買。”

小販又道:“只賣給姓傅的姑娘。”

傅博堯卻是哭笑不得了:“可巧,就是姓傅的姑娘要買。”

小販看了看傅婉初,便摘了燈籠給傅博堯。

博堯正要掏錢給他,那人卻不要,還遞了張疊在一處的字條給他,說是給買燈的姑娘看的。

傅博堯更是疑心了,將燈籠和字條一並給了婉初。婉初打開,看後卻是臉上飛個一朵紅雲。

上頭的字是見過的,可還是不敢相信一般。會是他嗎?又期盼著是,心裏又有些氣惱:那頭跟別的小姐好了,這邊就這樣哄我嗎?

再看著燈籠也來氣了,索性塞到博堯的手裏,然後怡然自得地接著逛下去。心裏卻是七上八下地跳得厲害,猜想著他是不是偷偷躲在暗處,還是自己自作多情地認錯人。

傅博堯逸然清俊、身量玉挺,走在街上本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。如今提著這樣脂粉的東西走著,更是引來姑娘眼波妍笑頻顧。

他自己也覺得怪異,一招手,尾隨的便衣侍從官餘靖從人堆裏閃出來。原以為他是有什麽吩咐,沒想到卻是讓他提著燈籠。

餘靖撇撇嘴,在傅博堯掃過來的淩厲的目光下,只好接下。

這邊婉初又走遠了,沒走一陣子又瞧見另一個攤子上也賣著差不多的燈,也是白送給姓傅的小姐,也是同樣的字條。

一條觀禮大街走一半下來,卻是到處都有這燈,都收到這字條。婉初這才知道,他這人是真的來了。心跳得如鹿撞,轉身抖著聲音問傅博堯:“築香渚在什麽地方?”

傅博堯看這光景也猜了幾分出來。他也是交過女朋友的,但是他那樣的身世人品,多是女孩子撲上來,最不濟也就是你情我願的半推半就。這種事情上從沒有對人殷勤至此的習慣,像這樣花心思討女孩子開心,更是想都沒想過。

看婉初問他築香渚,就指了指前方不遠處一座庭院。婉初把手裏的燈又塞給他,拎著裙擺一陣風一樣往前跑。傅博堯只能快步在後頭跟著。

築香渚雙門大敞,跨進去才發現路兩邊都掛滿了粉紅宮紗的燈籠。每個燈籠上都是她,各樣的衣衫,各種的衣裙,長短的頭發,都是她,都是他遇見過的她,都是他腦子裏的她。

六角涼亭下也點著幾盞宮燈,照亮燈下的人。藏青色大衣,格子圍巾,在燈火闌珊處仔細描畫著一盞燈。

婉初一步一步地走過去,也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該生氣。一時都堵在胸口,湧出幾點淚花來。

榮逸澤擡頭看見她,粲然一笑,放下筆,走過去擁住她,在她耳邊柔聲道:“可是畫完最後一盞了,這回不怕燒了吧?”

婉初扭過頭看了看這一盞,面上不是白描的畫,而是工筆重彩的自己,一身大紅的鳳冠霞帔含笑端坐著。不知怎麽,卻是哭得更厲害。

榮逸澤給她抹著眼淚:“好好的哭什麽?誰給你委屈了?難道是我的畫把你畫醜了?”歪頭又看了看宮燈上的人,溫聲笑道,“大約是要比伯母畫得差一些,可也不至於讓你這樣傷心。”

婉初拂開他的手,問他:“什麽時候來的?”

“昨天晚上。”

“怎麽不來找我?”

“想法子怎麽逗你開心。”

婉初擡頭看他,咬牙切齒道:“你做了什麽要我生氣的事情,這樣花心思逗我開心?”

“我自然是沒做什麽讓你生氣的事情,可是害怕你因為別的什麽不相幹的事情生氣。我是想告訴你,我跟白小姐真的是清白的。”

婉初卻是撅起嘴來,扭過頭不看他。榮逸澤捏住她下巴,逼她正視:“給你打電話,總也找不到你。又錯過你的電話,我猜你就會自個兒生悶氣,這才想出這個傻辦法。好在還是把你找到了。”

“萬一我沒出來呢?”婉初打掉他的手,歪頭笑道。

“我能掐會算,知道你今天肯定會出來。”

“萬一其他的小姐來赴你的約呢?”

“那我就問她認不認識一位叫婉初的漂亮小姐。你想,都是姓傅的,怎麽都能碰上個把親戚吧。”

“萬一沒等到我呢?”

“那我就雇人在燈籠上寫上字,明天把城裏都掛滿燈籠。只要看到燈籠,就知道我來過,你便不會惱我。你看,我又寫又畫了一天一夜,手都快斷了,才來得及在夜裏把燈籠放出去,總得給些獎勵吧?”

說著說著額頭抵到了一處,呼吸就重了幾分,側頭正要去親她,婉初想起身後還跟著傅博堯,忙推他:“還有人……”

傅博堯跨進園子早看見兩個人卿卿我我,便轉過身子。讓侍從官們都在外頭等著,自己在陰影處抽了一支煙卷出來。

外頭隱約有人聲潮動,天上偶爾綻放幾朵燦爛煙花,身後是纏綿的有情人。他突然覺得寂寞了,這些熱鬧,這些溫情,跟自己都沒有關系,都不是自己的。自己有什麽呢?原來這才是寂寞。人家的歡樂都襯著他的寂寞。

榮逸澤這才擡頭去看那隱在陰影裏的人,身長玉立、英挺利落,是個年輕的男子,心頭難免些許不是滋味,眉頭也輕輕蹙了一下。

婉初以己推人,怎麽會不理解那種滋味,忙解釋道:“是我侄子。”從他懷裏退出來,理了理頭發,叫了一聲:“博堯。”

傅博堯這才轉過身,走過去。

榮逸澤眉頭散開,望著來人。兩個人目光俱是一閃,然後不露痕跡地握了握手。

婉初不知道怎麽跟他介紹,榮逸澤卻堂而皇之道:“我是你家未來的姑老爺。” 目光裏還是將笑不笑的笑意。

婉初面上一熱,剜了他一眼卻沒反駁。傅博堯略一公事地笑了笑。

這時候有夥計過來恭敬地問榮逸澤:“先生要等的人是等到了嗎?”

榮逸澤點了點頭,夥計於是在前頭引著他們穿廊過堂進了一間雅室。

築香渚是個蘇幫菜館,照搬了姑蘇那邊的園林。這大堂內居然也修得九曲環廊,亂石堆疊。又有一方碧池,兩三漏窗,極得曲徑通幽的雅趣。

因定州寒冷,冬日極長,堂內通著暖氣管子,溫暖如春。回廊兩邊春有芍藥鋪徑,夏有池荷碗蓮,秋可賞菊品蟹,冬則圍爐煮酒。百轉千回間,移步換景如桃花源似的所在,極得文人雅士的喜愛。只是今天半個人影都沒有。

三人落座,婉初自是含著笑。榮逸澤也不避嫌,牽著她的手,姿態怡然。園子裏頭伺候客人的都是閨秀少女,襯得小園子更顯著春意怡然。

三人進的雅室名為“西堂”,落座下來,有豆蔻少女先奉上幾盞香茶。婉初四下打量,笑問他:“這樣的地方,你怎樣找到的?”

榮逸澤笑道:“要見你,自然要找個好地方。”

婉初面上又是一紅,偷眼看了看傅博堯。傅博堯卻裝作什麽都沒聽見,低頭呷了一口茶。

“博堯也來過這裏嗎?”婉初畢竟是姑姑身份,也要照顧他的情面。

傅博堯恭敬地回她:“回姑姑,偶爾來過幾回。這間雅室是此處最好的一間。”

“這‘西堂’二字有什麽講法?”婉初問他。

傅博堯卻頗有深意地笑了笑,目光掃到榮逸澤的身上:“姑姑,不如問問準姑父。”

榮逸澤看她杯中茶去一半,便拿起茶壺給她滿上:“這二字取的是前朝刑部尚書王士禎的一句詩:‘夜來微雨歇,河漢在西堂。’”

婉初歪頭看榮逸澤,奇道:“這個你也知道?”

“怎麽姑姑不知道,這間館子是準姑父名下的產業嗎?”傅博堯好整以暇道。

婉初笑意更甚:“你還有什麽本事是我不知道的?”

榮逸澤歪著頭不著痕跡地湊到她耳邊低聲笑道:“最要緊的本事你見識過了,其他不打緊的慢慢說給你聽。”

婉初看他笑容裏帶著蕩然情愫,心裏明白他所指,面上紅透,當著傅博堯的面又不好嬌鬧,只好低頭拿著菜牌遮了半張臉。可菜牌子上的字也看不進去了,索性遞給他:“你這當老板的,介紹些招牌菜吧。”

榮逸澤卻笑道:“雖然我是老板,說實在的也是頭回在這裏吃飯。不如讓博堯侄兒來點吧。”

傅博堯腹誹,這人倒是大言不慚地充起長輩來。礙著婉初在座,也不跟他計較,接過菜牌子道:“恭敬不如從命了。”點了松鼠鱖魚、黃悶鰻、醬方、碧螺蝦仁和幾道時令鮮蔬。

婉初吃了一些,只覺得菜色清雋和醇,濃淡有度,卻是地地道道的蘇幫菜。

“你這館子裏的大師傅倒是好手藝,仔細善待,小心給人挖了去。”婉初打趣道。

榮逸澤微微一笑:“我也就是投了些錢過來,日常經營,我也不參與。老板娘發話了,我回頭就要好好交代給經理聽。”

三人散聊閑吃了一頓, 吃完了飯,傅博堯也不願意做電燈泡,留了家裏的地址給榮逸澤,讓餘靖挑著一堆燈籠先自離開。

婉初則提著那一盞鳳冠霞帔的燈籠隨著榮逸澤去看花燈。路上有賣花的小童拎著籃子到處叫賣,見到兩人,殷勤地上來說:“先生給太太買枝花吧。”

婉初被他叫作太太,含著羞地笑。榮逸澤給了他幾塊錢,連籃子一同買了。街上人群散了些,忽然看到前面亂糟糟一片,還隱隱聽到有人哭鬧。

還沒靠近,就看到有警察的車過來,哨子聲劃破天空,圍著的人群這才散出一道路來。有個臉上腫了的東洋人跟在警察的邊上,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。

榮逸澤把婉初護在一邊, 婉初被人群擋著,看不分明。半天才看到一個戴著鴨舌帽子的年輕人被警察帶走了,背影有幾分熟悉,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。後面跟著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子,頭發散亂,低著頭只是哭,也被警察拉著往車上帶。

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道:“還有王法沒有!是那東洋人調戲人家姑娘。這小夥子打抱不平,怎麽把好人給抓去了!”眾人紛紛附和,很是不忿。

一個矮胖警察,手拿著警棍在手心拍了拍,陰陽怪氣道:“既然有人看見了,那就跟著去警察局做個證人吧!”

這下周圍的人也都不說話了。那姑娘淚眼擡起掃了一圈,竟然一個挺身而出的都沒有。大家夥雖是憤懣,可也都不敢說什麽,訕訕地四下散開了。

那警察看無人說話,推著年輕人和那姑娘上了警車。

婉初拉了拉榮逸澤的袖子,幽幽地道:“這定州倒成了半個東洋人的天下了。我回去跟博堯說說,讓他把這人放了。警察廳的人都是這樣辦事的嗎?!如此讓人寒了心,他們是怎麽當父母官管理一方的?看著這樣的事情,真是掃興得很!”

榮逸澤拍了拍她的手:“這事情還用不到找你侄子,明天我去一趟用點錢就放出來了。”

婉初眉頭一皺,嗔他道:“也不知道是世道壞了,還是你們這些愛用錢辦事的人把世道弄壞了。”

榮逸澤捏了捏她鼻頭,笑道:“世道本就如此,我們不過是遵守世道的法則。快意恩仇固然痛快,有時候不見得比順水行舟有效率。而且,記得我說過嗎,有時候你所見的,未必就是你所見的那樣。”

婉初笑道:“又說些拐彎抹角的話!”

她怎麽會不了解?不過是從小在海外漂泊,國家積弱,自然難免受外族的欺淩。

又想到小時候的經歷,不禁嘆息:“不過是國家山河零落,苦了咱們這樣的百姓,白白受外人欺侮。我小時候就遇上過這樣的同學,就算她不如你富、不如你美、功課不如你好,可依然能頤指氣使地不把人放在眼裏,處處為難你。不過就是依仗著她的國家強大過我的國家而已。”

榮逸澤攬著她走:“嗯,我知道你是既富又美、功課又好的。”

婉初被他逗得一笑,榮逸澤才緩緩道:“所以,總要發展咱們國人自己的工商經濟和教育,這樣才有迎頭趕上的一天。”

婉初又笑:“若我阿瑪還活著,怕是要把你當成寶了!當年變法的時候,他就極其讚同康先生振興工商事業的主張。可惜,皇帝都落了那樣一個下場,他不過是個沒實權的皇親,也只能三緘其口明哲保身了。我阿瑪也是對朝廷寒了心了……”

兩人邊聊邊走,直到街上人潮漸漸散去。夜深了,寒氣更重。榮逸澤怕她在外頭待得太久受了寒氣,於是送她回府。

剛到府門前,他又把她拉進懷裏,密集深吻訴說心中思念。婉初擡頭看他:“你怎麽了?”

榮逸澤緊緊擁著她:“別動,讓我再抱一會兒。明天一早還要回京州去。”

婉初知道他不是表面上的那樣放蕩。單看今天築香渚的規模,就知道這樣一家大手筆的經營,不是一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做得起來的。也不追問他回去做什麽,微微一笑,由著他抱著。走了這麽長的路,雖然天氣說不出的冷,身上活動開了卻是熱的。

“婉初,你怎麽不問我?”

“問你什麽?”

“問問我有多少家底,以何為生,回去做什麽……你不怕嫁個窮小子嗎?”

婉初卻是咯咯笑出聲:“這有什麽好問的,單就這家館子,好好經營也足夠生活,我有什麽好擔心的?你要是沒錢了,我還有些私房錢,養你還是養得起的。”

榮逸澤手指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捏:“當我是吃軟飯的小白臉嗎?”

婉初笑道:“你又不白。”

榮逸澤呵呵一笑,又將她摟得緊些。又廝磨半晌,婉初輕輕推他:“再不回去,要被人笑的。”

“有沒有想我?”

婉初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頭埋在他胸前,聽到他悶悶笑了一聲:“真想現在就把你拐走……你走了以後,我一個人都睡不著了。”

婉初輕笑道:“肉麻。”

“我只對你一個人肉麻,你要早點習慣。”

婉初擡頭看他,他的目光正殷殷垂在她臉上。看著她嬌艷的唇色,忍不住又親了上去。

待到呼吸稍稍平息,榮逸澤才把婉初送進王府。

府裏頭的少爺小姐也都陸續歸了家,婉初是最後一個進門的。

傅家規矩大,子女們都是晨昏定省,這會兒時間卻是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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